空话假话套话铺子

欢迎光临

孩子们到地表去

       孩子们到地表去。

       每周一次他们将信件投入庇护所敞开的顶盖。首个来信日纸张如雪片纷沓而至,落在玛利亚的餐盘里,泡在最后一罐枫糖浆中,盖住她刚煎好的荷包蛋。圆形的出入口旁探出几个脑袋,孩子们咯咯笑着。信使只需要一人,他们却总是登门拜访。光照太强烈了,洞口又太高太远,玛利亚辨识不出所有面孔。

       但她能读懂他们的信。安娜出发不久就见到一片玫瑰,鸽血的色泽,正从天际逃逸的日轮的色泽,正是这两样颜色,不多也不少,不浓也不淡,安娜险些把眼睛看坏了。之后的三天即便她阖上双眼那一簇深红的亮斑也总停留在视野中,睁开双眼又成为黑色的剪影。“您总说玫瑰就像我的面颊一样红,可这不是真的,玫瑰要红得多了……”于是胡安陪她在附近住下。他们两人从小就形影不离。他们找到一所村庄的废墟,腐朽得差不多了,但勉强还能住人,还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。一道溪流将村庄剖开,鳟鱼挤搡着游过。“亲爱的妈妈,您喜欢鳟鱼吗?或许下次我们能带两条来。外面没有调味料,但我们发现了一种很不错的香草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不用担心,我们过得很幸福。信件这样收尾。玛利亚在恍惚中回到从前,她曾经风姿绰约,被两三个阳光快活、健壮痴情的小伙子追求。她沉醉于成为被敬仰的对象:他们的痴迷使她的微笑有了抚慰人心的力量,他们的眷恋把她造成一个小小的女神。但她并不幸福,因为他们中没有一个能给她带着花园的洋房和闪闪发光的首饰。她不仅要依凭青春成为男孩们的天神,更要在年迈时借着家产成为少女的偶像。“拉斯伊底奥塔的玛利亚,”她的邻人这样唱。他们会用歌谣记住她。她已经选定了一所有露台和花园的可爱房子。

       可是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。炮火。瓦砾。尖叫。尸骸。慌乱中散开的人群。富人区沦陷了。核战争。她和素昧平生的人们匆匆躲进庇护所。孩子们永远不会理解,对他们而言旧世界只是个概念,是缠扰大人们的永不离去的鬼魂。

       她仍做着一个旧时的梦,而孩子们住在废弃了的村庄里,屋内能看到星空,吃着最粗糙最简单的食物,像野蛮人一般苟活却感到幸福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过得很幸福!”玛利亚咀嚼着这句话,由衷希望这并不是宽慰她的话语,而是从孩子们有力搏动着的心脏中蹦出来的念头。生的力量,青春又一次流淌在她的身体里。她起身将钢盘放进水池,接着摊开泛黄的信纸。原子笔的墨迹断断续续。她想念原先那只出水流畅的钢笔,但已经作为告别礼物赠给孩子们了。孩子们走时带走了许多东西,包括他们母亲的一部分生命。现在,他们将其与信笺一同寄回。

       亲爱的孩子们:

       你们真令我骄傲。读着你们的描述仿佛置身于无垠的花海,此时此刻在夕阳照射下,庇护所里充满了花香。鳟鱼大餐听上去很不错,但别吃没见过的东西,就像我告诉过你们的……

       她停笔了,但她内心深处是多么渴望与孩子们谈谈她自己的过去啊!他们谈起过洋房之梦,但她未曾提起更久之前的事,那时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西班牙姑娘,穿着宽松舒适不显身材的碎花连衣裙,在田埂上放声高歌。她最喜欢的诗人是洛尔迦。“可是谁将到来?从哪儿? /她徘徊在阳台上,/ 绿的肌肤,绿的头发,/ 梦见苦涩的大海。”

       她本可以在任一个静谧的夜里翻出阳台幽会情人,携手遁入夜幕。等她的父母清晨起来,焦急地呼唤着女儿,慌张得甚至顾不上打扮得体面些就匆匆走上街坊,挨家挨户地问是否有人见过他们的小玛利亚,接着发现有一对夫妇也突然弄丢了他们的儿子。这时她和她的男友已经在飞驰的火车上投喂彼此新鲜的樱桃,或者更甚,正在双亲闻所未闻的远郊租下住处。

       那时她还年轻,天真,无所畏惧,大胆地将这一设想与父母分享。她以此挟持他们,要求更多的关怀。

       多为我们着想,她的父母恳求,多为你自己想想吧,玛利亚!去念大学,去学会计、酒店管理或者随便什么,结识值得托付信赖和真心的年轻人。私奔对你有什么好处呢?你们会如胶似漆地度过几年,心中和眼中除却彼此不再有任何人,任何事物。可是一旦某个白昼到来,激情和露水一同消散呢?到那时你们的爱情还能带给你们什么呢,除了空空如也的钱袋、虚掷了的几年光阴和因冷却而恢复了理智,因为面对窘境分外低落的心?短暂的幸福不是幸福,只是窃取了它面目的泡影呵!

       她在父母的眼中读到某些东西。她想起母亲房中那合明显不符合家境的珠宝,母亲每每抚摸着那珠宝思绪便飘散到天外。她想到未曾谋面的外祖父母。

       玛利亚明白了。

       不是文学也不是深歌,不是灵性世界的漫游,她的爱人要带给她尘世的辉煌。

       但至少带花园的洋房和首饰不仅是地位的象征,它们是美的。这是她最后的负隅顽抗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她多么想吐露一切心事啊!可是和孩子们在一起,她哪里有机会这样做呢?他们对世界的认识仅限于图册、想象和玛利亚并不生动的描绘。

       可现在他们明白花卉是怎样一种存在了。

       可现在他们明白建筑不仅局限于庇护所了。

       可现在他们明白爱情是怎么一回事了。

       她想祝贺他们成为新世界的探索者,她想恭贺他们成为新人类史的书写者。每一块绿洲都是一片新大陆,每一片林地都是一个新世界。每一声对自然的惊叹都是一首赞美诗。

       但她止于几句简单的嘱咐。让这些小小的伟人和神明再懵懂一会吧。

 

       玛利亚将回信折起来。这只是处理了成堆信笺的冰山一角。

       庇护所里不仅有安娜和胡安两个孩子,庇护所的大厅中央共刻着十七个名字。

       叶卡特琳娜。何塞。哈维。索菲亚。胡安。安娜。安西亚。珍。费西里安。安东。里奥。艾拉。维罗妮卡。乔。洛拉。丽贝卡。玛利亚。

       分别前夕他们在墙面上刻下名字,夭折的孩子们则被记在另一处。并非所有人都有幸见证辐射探测仪上的数字变成绿色的瞬间。

      傍晚时分叶卡特琳娜依约来取信。

     “母亲。”她恭顺地说。

       她是最年长的一个。二十六岁了,就像那时的玛利亚,一样的岁数,一样的柔顺的棕色长发,一样的含情脉脉的大眼睛。她早已过了被称作孩子的年龄。

       但在玛利亚心中孩子们永远是个孩子们,无关年龄,无关血缘。她并不是他们的生母,但自从她接过庇护所的管理权就立誓守护这新生的一代。这责任是旧世界的秩序强加于她的,是在地下幻想着旧世界逝去的人们所托付的,是自她心中某个角落萌发的。

       如果他们是一群普通的孩子,她甘心做一位平凡的母亲;假使他们便是最后的人类,她也做好了准备引导一整个种族。

       二十年了!

       洞顶的光芒小了,暗了,叶卡特琳娜阖上顶盖。黑暗中只有辐射测量仪绿色的读数闪烁着。

      在这唯一光源的指引下,玛利亚向着更深的地底,向着长眠的人们高声道:

   “你们看到了吗?孩子们到地表去了!”

评论(1)

热度(27)